白羣飛永遠記得2008年那個夏日午后，自己站在繁忙的W城路口，頂著烈日向行人派傳單。那時她大學畢業(yè)，進入這家位于某省會城市剛開業(yè)不久的期貨公司，月薪1000元。因沒通過從業(yè)資格考試，白羣飛某月還被公司扣掉底薪。她拿著80塊熬了兩個月。

為了招攬新客戶，白羣飛用A4紙印了100多張宣傳單，內(nèi)容是她整理的期貨知識。站在路口發(fā)傳單時，一位女子主動走過來，找白羣飛要了資料。

不久后，白羣飛就收到這位女士的電話，她說當時開車路過，看見烈日下的白羣飛，想起曾經(jīng)的自己。她說自己不想炒期貨，但還是想告訴白羣飛，不要輕易放棄，“有什么事可以給我打電話”。

陌生人的電話讓白羣飛心里暖暖的。她后來也跟這位女士通過幾次電話。但客觀來說，站馬路上發(fā)傳單沒什么效果，一位新客戶都沒有增加。

白羣飛入職前，銷售部門以男同事居多。當時業(yè)務剛開展，公司權(quán)益金只有1000多萬，銷售部壓力很大。銷售主管出于保護女員工的心態(tài)，不愿意讓白羣飛出去跑業(yè)務。

但白羣飛坐不住，常背著主管“偷偷摸摸”出去跑業(yè)務。她真心喜歡銷售，享受見人、聊天、與客戶從完全陌生到互相信任的過程。母公司麾下證券公司的客戶經(jīng)理是白羣飛的重點拜訪對象。有時他們被打動，會介紹一兩個想炒期貨的客戶給白羣飛。

碰壁是常態(tài)。有次白羣飛捧著兩杯珍珠奶茶去銀行找客戶經(jīng)理，剛進門就被翻了幾個白眼?；厝ヂ飞?，她在公共汽車上抱著桿子哭了一路。

真正的困擾來自男性客戶的騷擾。

“就有點像《北京女子圖鑒》里面，莫名其妙被帶到一個飯局，莫名其妙成了飯桌上的那個妞?！?/p>

飯桌上開點黃色玩笑，白羣飛覺得還可以忍。但吃完飯去KTV唱歌，就群魔亂舞了。某次在KTV包間，她感覺自己突然被推向某個重要人物。推他的人還不忘加一句：“這個姑娘是處女哦?！?/p>

“我一下就覺得這個世道很可怕?！彼f。

活下去

白羣飛進入金融行業(yè)做銷售，純因姑姑的一句話。她姑姑畢業(yè)于清華大學，“見過世面”。白羣飛老家在三線城市，本科也在三線城市就讀。畢業(yè)后，姑姑鼓勵白羣飛去接觸金融業(yè)，見識廣闊天地。姑姑在期貨行業(yè)正好有熟人，介紹她入了行。

去期貨公司報到那天，白羣飛跟主管講的第一句話就是“我想做銷售”。那天，銷售主管剛接完一個電話。電話那頭，一位女雇員的母親斬釘截鐵地告訴主管：我女兒在你們那做什么都可以，就是不能做銷售。

大眾對于銷售行業(yè)的負面觀感，常被人拒絕，在白羣飛看來都不是問題。她個性直來直往，挫折不會影響她情緒太久。但來自男性客戶的騷擾讓她第一次對自己的選擇產(chǎn)生質(zhì)疑。

那位帶她去KTV的“老板”事后給她“開了個價”：一個月一萬。

那時她還拿著1000的工資。她把這事講給公司男同事聽，男同事打擊她說：他們瘋了吧？你這么丑，開什么玩笑！

男同事這么講她，她也不生氣。

初出道時，白羣飛只有一個目標：“活下去?！彼?jīng)?！安粨袷侄巍钡貜耐履菗尶蛻簦还苁钦l先談的，她不放過每個可能性。她認為這惹得很多男同事討厭自己?！澳猩f我長得丑，又搶客戶，又沒什么腦子。”

某次公司搬家，從市中心搬到城西，其他女同事的電腦都是男同事幫忙搬的，只有白羣飛自己扛著電腦搬家?！八麄兏静话盐耶斉目础！?/p>

經(jīng)過不擇手段拉客戶的頭兩年，白羣飛開始慢慢有了自己積累。2010年股指期貨開放，白羣飛終于盼到了開戶熱潮。

“最輝煌的時候，一天我開了七八個客戶。加起來可能入金量有四千多萬，來了之后咚咚咚亂打手續(xù)費，一個月十萬不止。”她回憶說。

這十萬手續(xù)費，到銷售手中能有1.5萬。對當時的白羣飛來說是不小的一個數(shù)字。

白羣飛收入上升得很快，月薪到一萬，年終獎能拿7萬。但她很快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些炒股指期貨的客戶死得很快、沒法持續(xù)。他們要么是來自某個炒股學校的小圈圈，要么是大戶，或某上市公司的老總，專業(yè)性并不高。這逼著她需要不斷去找新客戶。

“我那時每天早出晚歸，壓力很大，一心想著要找到新客戶，來接替要損耗的客戶?！?/p>

白羣飛的精神高度緊繃，處于崩潰邊緣。2011年年初，一位老師找白羣飛聊天。他說，白羣飛，要不你考慮去上海吧，那里的客戶都是高素質(zhì)、能持續(xù)盈利的客戶，不需要你反復去找。更重要的是，他們也不需要你陪酒吃飯。

開戶

跟當時的男朋友過完2011年的情人節(jié)，白羣飛第二天就坐飛機到了上海。

公司在張楊路附近租了100平米的套二，房租5100元。她和搭檔在這里居住、辦公。這里離交易所近，方便辦事。一直到2014年3月，她倆才正式搬進世紀廣場的新辦公室。如果有客戶要開戶，就去母公司上海營業(yè)部開。

從2007年左右開始，國內(nèi)開始出現(xiàn)的程序化交易團隊。他們大多有海外背景，擁有暫時領(lǐng)先的交易技術(shù)。歸國前幾年，他們靠教科書上的策略交易，也能有所斬獲。

白羣飛從W城搬去上海，這些高素質(zhì)交易團隊是她心目中的客戶。但其實白羣飛對他們毫不了解?！安恢浪麄冊谧鍪裁?，感覺他們很神秘。”

作為來自W城的女銷售，白羣飛要在上海立足，并沒有特別的優(yōu)勢。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去闖。

在一位上海技術(shù)大哥的幫助下，白羣飛“滲透”進了一些CTP（Comprehensive Trading Platform綜合交易系統(tǒng)）的論壇和QQ群。工作人員沒有時間回答問題時，她就做一些補充性的回答，自己順便學習一下系統(tǒng)常識。“學一下API怎么回事，柜臺大概的框架邏輯是什么，如果有人需要一些重要的數(shù)據(jù)包，我?guī)兔饕粋鳌！?/p>

白羣飛有時會在群里打一下廣告。半年過去，有人詢問她公司的狀況，卻沒有人找她開戶。

業(yè)務沒進展，白羣飛很沮喪。剛來上海時的滿腔熱情，此刻看來似乎都是海市蜃樓。白羣飛的搭檔，和她一起來上海的同事，已經(jīng)提出離職。這加重了她的負面情緒?！拔揖陀X得這個東西沒有希望。”到上海后，白羣飛便和W城男友分了手，心中更是孤單無助。

就在這時，公司老總給白羣飛打電話，問她要不要去深圳看看，那邊也在做類似的業(yè)務。到深圳待了沒幾天，白羣飛就接到上海某客戶電話，對方說出了那句她做夢都想聽的話：“我要開戶。”

說來也巧，在深圳那幾天，另一個客戶也在網(wǎng)上聯(lián)絡(luò)白羣飛，說要考慮開戶。幸福來得如此之快。

這兩個客戶都非常優(yōu)質(zhì)，入金量一下就幾百萬，然后就開始打交易量。

第一次服務程序化交易客戶，白羣飛對于客戶的需求一頭霧水。因為沒辦法在短時間內(nèi)反應，常被客戶罵得狗血淋頭?！八麄兒苄枰?，就需要我去跟公司后臺做協(xié)調(diào)。”

慢慢她就跟公司后臺有了默契。不管幾點鐘，她在什么地點，客戶要什么東西，她都能馬上提供?？蛻舻恼娣答佉捕嗔?，都說她效率高。

異常交易

剛開戶沒多久，白羣飛的新客戶突然被交易所通知“異常交易”（指交易當日撤單超過交易所規(guī)定次數(shù)）。公司沒有一個人知道“異常交易”是什么，大家如臨大敵。

W城那邊對監(jiān)管天生畏懼，公司總經(jīng)理給白羣飛打電話，說客戶觸犯了交易所的規(guī)定，客戶是否還值得要，你要慎重。

白羣飛一下懵了。心想自己好不容易開發(fā)出一個客戶，也能在短時間內(nèi)就帶來經(jīng)濟效益，你們居然要讓他走。

她咨詢上海這邊的期貨公司對于“異常交易”的處理情況，得到完全相反的回饋。

“上海這邊期貨公司給我的反饋是：我們以這個為榮。因為一旦有客戶觸犯異常交易，說不定他真的足夠優(yōu)秀，一般的客戶是達不到異常交易的?！?/p>

白羣飛又把自己搜集到的信息回饋給W城總部?？偛窟€是覺得事情嚴重，會危及整個公司的聲譽、評級?！澳菚r給我的答復居然是算了，不要這個客戶了，讓客戶走掉?！?/p>

白羣飛很悲憤?！拔矣X得這個公司怎么能這種態(tài)度。當初說要走創(chuàng)新，創(chuàng)新必然就會承擔一些風險，但是當風險出現(xiàn)的時候，你們又不去想怎么直面風險。”

關(guān)鍵時刻，公司董事長穩(wěn)住了局面，他給白羣飛打了個電話，讓她跟交易所保持正常溝通。后來交易所并沒有刁難，她才算是渡過這個坎。

這之后，白羣飛在上海做得越來越順，不斷有新客戶找她開戶。有的是曾經(jīng)在QQ上問過她問題的，有的是軟件公司工作的朋友推薦。許多從海外回到中國做量化交易的創(chuàng)業(yè)團隊，通過各種方式聯(lián)系到白羣飛。

這些客戶大部分都是高學歷海歸背景。讓白羣飛感慨的是，他們真的不像W城那些客戶，需要陪吃飯、陪唱歌。客戶甚至不愿意見到白羣飛，能網(wǎng)上解決，就網(wǎng)上解決。“大家不想耗費時間在社交上。”

白羣飛服務這些高端客戶，心情愉快。一方面是因為有錢賺，一方面是作為一個默默無聞、毫無背景的小銷售，能跟這些優(yōu)秀的、從華爾街回來的客戶合作，她感覺很自豪。

快錢有毒

從2014年開始，股指期貨交易日益活躍。白羣飛眼見著一個個小團隊從海外回到中國，并且靠交易實現(xiàn)財富的迅速積累。

這些理工技術(shù)男本來在國外老老實實打工，掙著微薄的薪水?；氐街袊?，在短時間內(nèi)就掙得幾千萬、甚至上億的身家。

初富后，他們進入一種狂喜的狀態(tài)。豪宅豪車不在話下。有人給自己買了三輛阿斯頓馬丁。有人去酒吧就點上萬元的酒，還跟隔壁桌喊話：“你們點多貴的酒，我們就點多貴的”。

迅速致富的他們對世界充滿不信任，甚至不愿意告訴老婆自己賺了多少錢。

然而，當報復性的揮霍帶來的滿足感褪去，他們回歸到粗茶淡飯的本性生活，開始問自己那個嚴峻的問題：接下來我要做啥？

繼續(xù)做交易？競爭越來越激烈，速度的軍備競賽要靠錢砸。特別是今年以來，隨著海外團隊的強勢布局，本土高頻團隊分到的蛋糕已經(jīng)越來越少。而且說到底，這還是個年輕人的游戲，“老年人”注定被淘汰。白羣飛發(fā)現(xiàn)，身邊做高頻的客戶，老得一個比一個快。

做資產(chǎn)管理？中國監(jiān)管嚴厲，工具少，成本高，條條框框讓人難以施展。就算能從高頻成功轉(zhuǎn)型到中低頻，這生意難度也不小。

做實體？來忽悠他們投項目的人倒是不少。于是他們嘗試開酒吧投影視各種天使。但做實體規(guī)則和做交易迥異，不但要有人脈、情商等各種技能，還要有豐厚的社會積累，這都不是交易型人才的強項。

要再回去打工？那是不可能了。再怎么也是財務自由人士，誰還受得了那委屈。

有人繼續(xù)折騰，有人陷入迷茫和空虛。

白羣飛發(fā)現(xiàn)，高頻交易從業(yè)者，關(guān)注技術(shù)層面的速度、經(jīng)紀公司的底線，競爭對手的高下，最終落腳點都是自我盈利。這就導致他們跟世界的聯(lián)系日趨單一，與社會的關(guān)系日趨異化。

“其實這些快速賺來的巨額財富，給了他們自由，但對他們也造成了傷害?！彼f。

這些成功的交易者，有的不滿足于單調(diào)的搬磚生涯，深陷對自我價值的懷疑。有的遁世離群，前往寺廟潛心修行，有的開始各種極限運動、環(huán)游全球。也有人從白羣飛的世界里消失，再也沒消息。

“從陸家嘴到中環(huán)到華爾街”

在朋友圈中，白羣飛最知名的一句宣言是“我一定要從陸家嘴做到中環(huán)再做到華爾街”。

我向她求證這句宣言。她笑笑說，當時在上海一度業(yè)務做得很順，“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”，的確放過這句話。

白羣飛在上海很快找到了感覺。量化交易客戶對速度有極高的追求。到了2012年，她公司的量化交易系統(tǒng)速度達到一個頂峰。她都服務不過來了。有時客戶跑來抱怨系統(tǒng)速度不夠快，白羣飛還會不耐煩地回：不是我不夠快，可能是你策略有問題，你回去調(diào)下你的策略。

從2014、2015年開始，雖然公司還在速度的第一梯隊，白羣飛感受到了追趕者們的步伐。許多后起之秀也很舍得砸錢建系統(tǒng)。與此同時，許多做高頻交易的客戶看到了策略容量的天花板，轉(zhuǎn)做股票交易。

“高頻大部分客戶是有天花板的，停留在了一千萬?！彼忉屨f。

要做股票Alpha策略，就需要募資，而且金額需求大，動輒就要一個億。但期貨公司沒什么募資能力，白羣飛有心無力。她不少客戶后來跑去跟券商合作，開始轉(zhuǎn)型走資管的路。

2016年以來，監(jiān)管善變，市場競爭激烈，白羣飛手上很多小客戶已經(jīng)吃不到利潤，開始走掉。白羣飛收入下降，也明顯感到開發(fā)新客戶難度加大。

一家期貨公司能夠服務高頻的客戶總量有限。白羣飛選擇保留一些忠誠的客戶，同時也開始尋找一些中低頻交易的客戶。

白羣飛反省過去這幾年。她認為自己除了踏準了量化交易的浪潮外，并沒有花太多功夫提升自身能力?！捌鋵?013年到2016年，覺得收入不錯，有一些惰性，有錢的時候就會忘我，突然浪潮退去之后，才發(fā)現(xiàn)誰在裸泳?！彼f。

在她思考轉(zhuǎn)型的時間，一些私募和交易團隊遞來橄欖枝。其中一家開出百萬高薪，邀請她做中國區(qū)負責人，公司總部就在紐約曼哈頓。“從陸家嘴到中環(huán)到華爾街”的目標似乎近在咫尺。

然而白羣飛拒絕了邀請。她想找到下一個可以為之再付出10年的方向，能往技術(shù)內(nèi)涵型的方向發(fā)展，而不是僅僅去當一個拿高薪的金融掮客：“我還是想去做一件能夠真正創(chuàng)造價值的事?！?/p>

她報名參加了上海復旦大學的MBA項目，周末上課。銷售一直都是單打獨斗，她想通過MBA充實自己的其他技能。

我跟白羣飛在上海的初秋見面，聊起最近的新財富飯局，她頗有感慨：每場飯局都有一些玩笑開得真真假假的時候，但是真醉的少，假醉的多，看似場面亂，其實每個人都還是拿捏著自己的尺度。

“如果止步于飯桌上的玩笑，稍微占占便宜，這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飯局?！彼f。

白羣飛僅有兩次喝醉，都是在W城的飯局上。她喝到了假威士忌。她自我保護意識強烈，醉倒前總會打電話給一個特別可信的朋友，確保有人護駕。

自從到上海，她都還沒遇到愿意和她喝酒的客戶，也許是因為客戶太優(yōu)秀，也許是因為客戶太忙?！耙部赡芪一炝藗€假上海?！彼f。

*本文主角為化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