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持人:我想從你最近的備忘錄之一《市場先生誤判》開始。在備忘錄中,你談到市場中,毫無意義的陳述往往被賦予了過多的權重,以及一個特定的發(fā)展可以根據市場的情緒被正面或負面解讀。這讓我想起了阿莫斯·特沃斯基(Amos Tversky)的一句話:人們接受任何能夠符合事實的解釋。也就是說,價格行為有時可以成為一個有用的信息來源。所以,能否請你為我們提供一個“用戶手冊”,教我們如何利用價格行為作為信息來源?霍華德:當然可以。但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,投資世界中沒有簡單的答案。你引用特沃斯基的這個觀點很重要。人們總是問,為什么會發(fā)生那件事?有時答案是,沒有特別的原因。這是一種隨機性,也是一種非理性。你知道,人們常說,他是個好人,為什么會死呢?嗯,可能沒有相關性。這是一家好公司,為什么股價下跌?有時候,“誰知道”才是正確的答案。不僅是在投資世界中,而是普遍來說,人們都不喜歡在生活中以“誰知道”作為答案。所以就像特沃斯基說的,大家試圖尋找一個解釋,給事情賦予意義。有時候你是無法解釋的。我寫過一篇備忘錄,標題是《市場知道什么?》(What Does the Market Know?)。我的結論是,市場什么都不知道。市場不是一個有著高智商的天才,市場只是所有參與者投票結果的集合。所以,從定義上講,它并不比平均更聰明。盡管如此,有時候價格波動是有意義的。你可以把它當作一個信號,用來思考問題,進行一些研究。你看到一只股票大幅上漲或下跌,可能會試圖找出是否有明顯的原因。然后試著判斷股價對這一原因的反應是否過度或不足。也許這會告訴你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。但我要強調,我會頻繁強調,得出這些結論需要非常高水平的專業(yè)知識、經驗和見解,而大多數人并不具備這些能力。所以,對于普通人來說,看到一只股票本周上漲了20%,然后問,為什么會上漲?20%的漲幅是過度反應還是不足反應?它會繼續(xù)上漲嗎?我應該買入嗎?大多數人并不具備做出這種決定的能力。如果試圖這么做,實際上是在自欺欺人。
丹:你最近和你的合伙人布魯斯·卡什(Bruce Karsh)以及國際象棋特級大師莫里斯·阿什利(Maurice Ashley)進行了一次對話。在那次對話中,布魯斯談到了作為一個投資者,內心平和的重要性。我非常同意這一點,這確實非常重要。你能不能告訴我們,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?這也與你提到的“對自己來說什么是正確的”這個問題有關。霍華德:這也與我大學時的輔修課程——亞洲研究——有關。亞洲研究中有很多關于滿足感、內心平和、接納的內容。嗯,關于如何實現這些目標,并沒有一本操作手冊。但是,如果你想改變自己的個性,這就是我們在談論的內容,那需要刻意練習。你必須問自己,如何才能獲得更大的寧靜?而其中一個重要的點是,你不能是一個完美主義者。投資很難做到盡善盡美。我以前有個朋友,彼此經常開玩笑。有天我們決定列出所有你可能出錯的方式。第一個是你買入,結果股價下跌;第二個是你沒有買入,結果股價上漲;第三個是它先上漲,然后你買入,它又下跌了;第四個是你買入了,它下跌了,你賣出,結果它又上漲了;還有第五種情況是它上漲了,你賣出,結果它繼續(xù)上漲。有無數種方式可以出錯。只有一種方式是對的,那就是你買入,它上漲,然后你賣出,它再也不漲了。但你不可能總是做到這一點,對吧?所以你必須在生活的各個方面達到一種平和的心態(tài),不僅僅是在投資中。你要接受有些東西你買了會下跌,而有些東西你買了會上漲,你賣了之后它還會繼續(xù)上漲。你不能讓自己因為追求絕對正確而發(fā)瘋,因為這本來就不可能做到。我小時候聽約翰·F·肯尼迪常引用這句話:“給我們勇氣去改變可以改變的事物,寧靜去接受無法改變的事物,以及智慧去辨別兩者的區(qū)別。”我認為這是最偉大的引言之一。丹:投資者所處的環(huán)境對于實現這種內心的平和非常重要,你是否為橡樹的投資決策者們建立了一種能夠保持平和的文化?包括你們在追求哪些類型的策略,又有哪些策略是故意不去追求的?你們對虧損和錯誤的容忍度如何?霍華德:我們非常幸運,因為我們投資于所謂的“信貸”(credit)。信貸的意思是我們把錢借給別人,他們與我們簽訂合同,承諾會定期支付利息,然后在某個時間點還錢給我們。所以我們的結果不是完全開放的,我們的結果是通過合同定義的。大多數時候,人們會遵守承諾,按時支付利息,我們也會獲得預期的回報。有時他們不會付款,而我們作為未支付的債權人,有權尋求解決方案。大多數情況下,這個過程是可以解決的。當你是信貸投資者或貸款人時,回報的上行空間是有限的,像持有英偉達、微軟或亞馬遜那樣,獲得巨大的回報。但另一方面,你的損失也很少。嗯,我們很少有大的損失。所以這非常符合我的性格,也符合我們公司的文化,以及我們的客戶預期。我在46年前加入花旗銀行債券部門時,就發(fā)現了這種適合我性格、基因和智力結構的投資方式。你剛才提到,如何建立這種文化呢?我認為文化中最重要的一點是,不要追究責備。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做出正確的決策,但我接受沒有人能只做出正確的決策。對我們所有人來說,都是一個“打擊率”的問題。一個人支持了一項賠錢的投資,第一,這并不罕見;第二,這是可以理解的;第三,這并不意味著這個人是壞人或者他們懶惰,而且這個人不應該因為這個而受到批評。想象一下,如果你是棒球投手,每次你投出一個壞球,或者對方打出安打時,你都會被批評,那會怎樣?我們試圖避免指責和羞辱,同時要理解什么是人類行為的極限,什么是可以實現的。當然,如果有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反復做出錯誤決策,那么我們可以得出結論,這個人可能不適合這個工作,可能不適合在橡樹資本工作。四、追求大量的合理成功,避免大的失敗丹:是不是在債券投資中應用這種哲學比在股票投資中更合適呢?霍華德:我們的哲學是,追求大量的合理成功,避免大的失敗。債務投資正是為此設計的,我寫過一篇備忘錄,標題是《更少的失敗或更多的成功》(Fewer Losers or More Winners),這正是這個哲學的核心。每一個想成為投資者的觀眾都應該問:自己的目標是要優(yōu)于市場,還是可以接受平均水平?你知道,平均水平其實相當不錯。在美國,標普500指數在過去一百年里年均增長大約10%,這意味著如果你一百年前有1美元,現在你大概會有15000美元,這并不差對吧?而且這只是平均水平。現在大多數人不會活一百年,也無法投資一百年,但即使如此,如果你的投資年回報率是10%,你的資金每7年翻一番。所以如果你能持續(xù)35年,它會翻5次,1美元變成2、4、8、16、32。如果你想要超越平均水平,我并不鼓勵業(yè)余投資者去追求這個目標,因為業(yè)余投資者通常沒有能力做到超越平均水平。他們應該欣然接受平均水平。好處是,通過像指數基金這樣的工具,你可以以較低的成本確保獲得平均水平的回報。你可能會虧錢,但你不會低于平均水平。如果有人說:“不,我不滿足于平均水平,我想要超越平均水平,我知道我可能會失敗。”這就引出了我的備忘錄:你會選擇哪條通向成功的道路?你是想要比普通投資者獲得更多的成功,還是想要減少失敗?或者兩者兼而有之?但這很難做到,因為防守型思維方式能讓你減少失敗,而進攻型思維方式則是你獲得更多成功的必要條件,很難同時兼具這兩種思維方式。所以你應該問自己:“我是什么樣的人?哪種策略對我更合適?”我喜歡我們的方式,無論是對我自己還是對我的客戶來說,這比“全力一擊”后有時遭遇徹底失敗要好得多。但每個人都要面對這個問題??纯从ミ_,去年它上漲了四倍多。問題是,你會不會因此懊惱,因為你沒有買它?人性會讓你懊惱,但你必須提醒自己:“等一下,我不是已經說過我想要減少失敗嗎?我可以接受錯過所有贏家的結果?!?nbsp;人性中有強烈的“錯失恐懼”(FOMO),我們看到別人的成功時,會感到非常難受,而這對投資是有害的。有一本關于泡沫和崩盤的書,作者說,沒有什么比看到你的朋友變富更傷害你的心理健康了。不幸的是,這就是人性。我們必須盡力去克服它。五、什么是“一個好的決定”,從人性角度比較難歸因丹:我最喜歡你備忘錄中的一個故事,是關于你的一位朋友,他希望自己當初在1892年像Ringe家族那樣,用30萬美元買下整個馬里布的故事。而你說,當它漲到60萬美元時他就會賣掉它。我認為在股票投資中持有長期復利增長的股票是非常困難的,這和找到這樣一只股票一樣困難。困難的原因在于,審慎的做法是要重新平衡資產。那么從長期復利增長的股票中大幅獲利,是否真的只是運氣?霍華德:我不會說這只是運氣,但確實需要一點運氣。因為你買了一只股票,它翻倍了。嗯嗯。你決定不賣它。如果它繼續(xù)升值,確實有一點運氣成分在里面。你永遠不能說,“哦不,這肯定會發(fā)生。這顯然是一個明智的決定。”在市場的每個時刻,你都會看到一個股票、債券或不動產的價格,然后問自己,它是公平的,還是太高或太低了。并且沒有科學的工具可以確定這些事情。你得做出一個判斷。問題是,你的判斷是否幸運。嗯,幸運聽起來像是完全靠運氣,像擲骰子一樣。并不是這樣的。而即便如此,我們每天都在判斷某樣東西的價格是否合理,是否太高或太低。用“幸運”二字不完全恰當。當一個決定成功時,它確實是你做出正確決策和有一些運氣的結合。生活如你所預期,甚至比預期還要好一些,于是你獲利了。我在其中一篇備忘錄中談到過亞馬遜,它在1999年被賣到9萬美元,在2001年跌到6000美元。問題是,如果你在6000美元買入,你會在12000美元時賣掉嗎?很多人會在翻倍時賣掉。你會在12000美元時賣掉嗎?在35000美元時呢?5倍的漲幅。6萬美元呢?10倍的漲幅了。當它漲到60萬美元時,你已經賺了一百倍。難道審慎的做法不是賣掉一些嗎?顯然,如果你賣掉了一部分,你就不能讓它全都留在那里繼續(xù)增長。我寫那篇備忘錄的時候,它已經漲到了33萬美元。如果你認識一個人在6美元買入蘋果,當它漲到33000美元時還持有它,從來沒有賣出過一股。你必須看看這個人,他賺了500倍,卻沒有賣掉一股。如果它崩盤了呢?所以,又回到那個問題:你的心態(tài)是什么?你的性格是什么?如果某樣東西從6美元漲到3,000美元再跌回來,你會是什么感受?對于我們大多數凡人來說,我們可能會在600美元時賣出一些,在3000美元時再賣出一些,然后希望事情往好的方向發(fā)展,對吧?這又回到了人性的問題。人的本性有點復雜。在財務上,你可以通過結果看出某個決定是否是一個好決定。但在人性層面,描述一個好的決定可能是非常有挑戰(zhàn)性的。六、現在市場處于居中狀態(tài),經濟不會明天就衰退丹:明白了。稍微換個話題。你怎么看2020年的衰退?它是一次真正的衰退嗎?因此我們只是處于一個正常的經濟周期中?還是說它只是一次中斷,因此我們現在已經超出了通常的周期?霍華德:這是個很好的問題。我說過,規(guī)則就是用來打破的。有一個規(guī)則是每8到10年就會發(fā)生一次衰退。如果你不把那次算作一次正常的衰退,那么我們現在已經處于第15或第16年了,對吧?按理我們明天就該迎來一次衰退了。不過我很確定明天不會發(fā)生衰退。但沒有人能說它是不是一次衰退。這是一次正常的經歷嗎?它重啟了時鐘?會不會是2008年、2028年或2030年?沒人能說清楚。如果你盲目地依賴8到10年的規(guī)則顯然是愚蠢的。我會說,我的看法是,我不知道。但是當我觀察周圍的環(huán)境時,我沒有看到經濟中存在嚴重的過度。我沒有看到消費過于狂熱,沒有看到庫存積壓過高,也沒有看到天上有大量的建筑吊車,表明有過度建設。當我看報紙時,有些好消息,也有些壞消息。某天他們說可能我們會面臨通貨膨脹的復燃,另一天又說我們很快會遇到經濟衰退。這告訴我,目前情況屬于中間狀態(tài)。在這種居中狀態(tài)下,沒有什么顯著的結論可以得出。關于我們經濟狀況,沒有任何高概率的判斷。所以我什么也不說。丹:狂熱的市場通常會有我稱之為“元兇”的東西,通常是狂熱行為開始的地方。霍華德:我會這樣說,狂熱需要有某種東西來催化它。我猜你的問題是,你是否看到這些元兇的存在?丹:根據你剛才所說的,我猜答案可能是“不”,你沒有看到任何這種情況。在過去的幾十年里,最大的過度行為并不是在經濟中,而是在金融市場上。霍華德:1999-2000年期間,我們在科技股出現了泡沫,過度樂觀。2008年,我們在房地產及其相關債務上也出現泡沫。盡管我們在實體經濟中沒有很大的過度行為,我們仍然經歷了一些嚴重的衰退,因為金融部門的投資矯枉過正帶來了損害,將經濟拖了下來。所以,你說得對,目前我沒有看到那個元兇。順便說一下,我不認為股市現在瘋狂地高漲。它有點高,但遠沒有瘋狂。我也不認為信貸市場現在非常不合理,只是(過于)有點高枕無憂了。有些逆向投資者像我一樣會擔心的事情,還沒到讓人寸步難行的時候。丹:你能分享一些嗎?霍華德:現在是2024年第三季度,如果你回到兩年前,世界非常悲觀,這意味著投資回報率很高,因為人們感覺非常低落,資產價格很合理。現在大多數人相當樂觀。股市已經反彈了將近兩年。你知道,我喜歡在大家都悲觀的時候買入,價格中沒有包含樂觀情緒。而今天,大多數人相當樂觀,談不上瘋狂樂觀,但幾乎不含任何悲觀情緒。我喜歡在價格中包含大量悲觀情緒時買入,而這不是今天的情況。今天可以投資,但這不值得讓人激動。七、用概率思維,你的生活會更快樂丹:大多數人從“是否正確”的角度考慮投資,而你一直都是從概率的角度考慮問題嗎?還是這個思維方式是隨著時間演變而來的?霍華德:這是個很棒的問題,好像之前沒有人問過我。我認為這是一個成熟的過程。我在1969年進入投資行業(yè),1978年轉到實際管理資金,加入花旗銀行的債券部門。在1978年到1988年期間的某個時候,我不再從“是或否”的角度思考,而是加強了我的概率性思維。1963年紐約法拉盛有一個世界博覽會,IBM的展館上,他們展示了一個有趣的東西。兩塊有一系列桿子連接的有機玻璃板,在頂部有一個開口,他們從頂部倒進一堆小球,小球就這樣下來。小球撞擊桿子,然后到達底部時,堆積成一個形狀。我就在現場,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概率的概念,當時我17歲。大多數事情會按預期發(fā)生,但也有一些事情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發(fā)生。偶爾還會發(fā)生你以為永遠不會發(fā)生的事情,也就是我們稱之為“尾部事件”的情況。這是我對生活的看法,需要高度關注。有篇備忘錄中,我講了一個故事。那是2016年的超級碗比賽(我不太擅長記足球比賽的日期),卡羅萊納黑豹隊對陣丹佛野馬隊。當時有一個前橄欖球運動員,他沒有去過芝加哥大學,也沒有拿到投資學的博士學位,但有人問他:“你認為誰會贏?”他給了一個非常聰明的回答,他說:“10次里有8次卡羅萊納黑豹隊會贏?!钡f了一句很重要的話:“這次可能就是那另外的兩次之一?!?/span>大多數人不會加上這后半句話。但實際上,有兩次丹佛會贏。而且有時候就是會發(fā)生那樣的事。你必須擺脫非黑即白的思維,我一直在強調這一點,無論是投資還是生活。當你在處理未來的事件時,你永遠不知道結果會怎樣,你必須意識到這一點。這樣你會成為一個更快樂、更有效率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