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貨幣幻覺

2010年前后，我曾寫過一系列的經濟評論文章，在涉及到中國經濟增速的時候，我一般不采用實際增長率，而愿意用名義增長率來比較。在我看來，人們談論工資獎金的時候，都采用現(xiàn)價，沒有人會去計算一個剔除物價漲幅的實際工資。既然如此，將經濟增長率的指標扣減一個物價系數(shù)，有什么必要呢？

比如，2016年中國的GDP達到74.4萬億元，與1993年的3.55萬億相比，簡單比較，我們知道這23年的經濟規(guī)模正好增長20倍。但是，有多少人會用這段時間的物價漲幅去扣減增速呢——按照國家統(tǒng)計局的數(shù)據(jù)，1978年的物價指數(shù)為100的話，到1993年則達到273.1，2016年為627.5。這意味著1993-2016年期間的物價上漲幅度是1.3倍。如果要將物價的因素剔除掉，則經濟實際增長只有8.1倍。

你覺得20倍的經濟增速更能反映經濟成長水平，還是8.1倍才是真實的呢？仔細想一想，你就會明白，所謂的物價扣減因素，只存在于書面統(tǒng)計和分析中，老百姓過日子，哪有那么多復雜的事情!

同樣的情況出現(xiàn)在工資中。1993年，上海市的最低工資標準是210元，到2017年4月調整到2300元，其間的增長剛好接近10倍。但是，你能不能說扣除物價因素后，實際工資等于1000元呢（2300/2.3）？你會更關心實際工資，還是關心當下的工資數(shù)字呢？

1928年，美國經濟學家歐文·費雪就提出了一個“貨幣幻覺”的概念。即人們通常只關注名義價格，而不是實際價格或價格與他們的收入之比。說到任何商品，我們報出的價格、關心的價格，永遠只是當前標簽下的價格，沒有人會用同比環(huán)比的數(shù)據(jù)去扣減一下再來決定這個價格是貴還是便宜。此外，大多數(shù)人只關心自己熟悉的商品（比如有的人關心雞蛋，有的人關心大米，有的人關心手機，有的人關心汽車等等）的價格，并且對這些價格非常熟悉。盡管世界上有無數(shù)商品、無數(shù)價格，人們卻仍習慣于就自己熟悉的商品價格做出反應。

在貨幣幻覺下，人們會產生一種奇特的認知模式：如果自己的工資增長了，人們不會覺得這是物價上升的結果，而會覺得是自己工作努力獲得認可的結果。所以，漲工資，每個人都很開心。反過來，如果物價持續(xù)下跌10年，跌幅達到20%，然后人們的工資也下降20%，對不起，每個人都會非常不高興。他們不會去比較物價的因素，而只關心眼前、當下的貨幣標價。這就是貨幣幻覺。

有一個并不可笑的事實，美國和德國的科學家通過試驗證明了貨幣幻覺是可能產生的。試驗表明，能產生這種幻覺的區(qū)域是人的大腦腹內側前額葉皮層。比如，假設某人的工資增長了一倍，但物價也同時增長了一倍。結果，科學家們發(fā)現(xiàn)，某人的大腦皮回區(qū)域出現(xiàn)了亮點！那意味著人們忽視了通脹的因素，只是簡單地看到自己的工資增長就興奮起來了。

所以，世上的人們其實并不在乎通脹與否，他們只關心眼前的貨幣多與寡。只要是錢多了，大腦就興奮，內心就開心——這便是“貨幣刺激可以促進生產”的生物學基礎。

如果再進一步呢？就是每個人其實都是喜歡通脹的！理由很簡單：因為通脹可以讓人更開心，而通縮則等同于痛苦。

二、通縮=痛苦

對普通人來說，讓他相信自己其實喜歡通脹，他是不愿意接受的。很多所謂的公知、學者，往往會激烈地抨擊貨幣超發(fā)引起的通脹，骨子里還向往著物價長期不增長的田園生活，殊不知那種看起來甜美的幸福才是虛幻的空中樓閣。因為通縮意味著痛苦。

現(xiàn)代金融史上最有名的通縮事故莫過于1928-1933年的美國大衰退。1922年開始，美國經濟進入新一輪景氣，到1928年，短短6年時間，工業(yè)生產規(guī)模增長40%，耐用消費品生產增長56%，但這段時間的消費者價格指數(shù)幾乎原地踏步沒有上升。股市蒸蒸日上，社會良性循環(huán)，這本來是一種非常良好的經濟繁榮景象。但當時的人們卻認為這隱含著巨大的泡沫，由此開始想辦法給股市降溫。1928年開始，貨幣當局逐漸提高利率，到1929年3月利率達到14%，月底則達到了20%。于是，股市的泡沫被刺破，股市開始出現(xiàn)持續(xù)下跌。股市下跌，導致財富數(shù)字縮水，銀行開始持續(xù)緊縮貨幣，不愿意對外放款，于是，悲劇的一幕出現(xiàn)了——

首先，物價指數(shù)出現(xiàn)明顯下降，到1933年之前，消費者物價指數(shù)降幅甚至達到了25%。真正意義上的通貨緊縮出現(xiàn)了。物價下跌，卻沒有任何掌聲，相反，社會上叫苦連天。

1929-1933年間，美國的工業(yè)生產規(guī)模整整縮減了40%，耐用品的消費下降了75%，居民住宅建造下降95%，支付給工人的薪水下降50%，股市的市值損失則達到了85%。美國的失業(yè)人口從150萬急劇膨脹到1300萬（想一想當時美國人口才1.25億人），國民收入規(guī)模從1929年的870億美元下降到390億美元。與此同時，美國的貨幣存量從500億美元萎縮了近50%。

時過境遷，1929-1933年的大衰退至今仍讓人能感受到刻骨銘心的痛。后來，主流的經濟學家基本達成共識，是美聯(lián)儲不合時宜的緊縮政策造成了這次大衰退。在經濟最需要貨幣注入的時候，從美聯(lián)儲到商業(yè)銀行，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不肯放水，最終釀成了經濟悲劇。

經濟悲劇如果說還有一點點價值，那就是凱恩斯在1936年正式出版了《就業(yè)、利息和貨幣通論》一書。他確信已經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靈丹妙藥。他的基本結論是：

1、消費與投資如影隨形。所以，投資的增長總是能帶來消費的上升，在這一點上，他是部分地贊同薩伊定律的。

2、投資中貨幣會沉淀。投資中的貨幣幾經流轉，一些持有貨幣的人總會儲蓄一部分資金，由此造成投資規(guī)模不足，社會經濟運行失衡。其實，這個觀點有待商榷。

3、財政必須擴張。由于社會投資不足，凱恩斯主張實施大規(guī)模的減稅政策，增加轉移支付，增加或加快公共投資，維持財政的較高支出水平。從此以后，對一個國家來說，“節(jié)儉”就不再是美德，而成了惡德。政府的財政應該有赤字、而不是有結余。

通縮之惡在哪里呢？

首先，通縮下沒有人敢借錢了。通縮意味著社會上貨幣匱乏，雖然商品價格會出現(xiàn)下降，但這對債務人而言，意味著負擔變重了。比如，如果某債務人原有借款1萬元，他需要賣出5000斤大米來償還債務。但在通縮環(huán)境下，大米價格下跌一半，他就必須賣出1萬斤大米才能償還債務，這就要求他必須付出比原來多一倍的工作量——在這樣的背景下，任何人都不愿意借款、社會投資規(guī)模必然出現(xiàn)萎縮。試想，一個社會，如果企業(yè)家不借款，不能擴大生產，消費者又不愿意超前消費，每個人都知道價格要下跌，以至于延遲購買計劃，結果呢？就是投資和消費雙雙衰退，全社會勢必陷入蕭條。

比如，在2014年的時候，蘇南某企業(yè)家花2億元買進一艘輪船，其中自有資金5000萬元、貸款15000萬元。投入營運后始終虧損就想出手，但此時由于經濟滑坡、鋼材價格下跌等原因，同樣的新船市場價只有1億元。按照這個水平計算，企業(yè)家的貸款等于倍增到2億元以上了（以前賣掉一艘船可以還掉的貸款，現(xiàn)在需要賣出2艘船了）。企業(yè)家由此崩潰，這個例子可以形象地描述通縮的痛苦。對任何企業(yè)家而言，通縮都是經營困難的同義詞，沒有任何企業(yè)家喜歡通縮的環(huán)境。

普通居民其實也一樣。如果買房子花費100萬元，其中貸款80萬元。在通縮環(huán)境下，房價下跌一半，則意味著原有資產的價值變成50萬，但此時的貸款仍是80萬元，有房族變成了負資產一族，整個社會的運行都會陷入蕭條。所以， 哪一個購房者喜歡看到通縮導致的物價下跌呢？

所以，在一個有貸款的經濟體中，如果出現(xiàn)通縮、經濟滑坡物價下跌，等于貸款規(guī)模在上升，由此勢必造成企業(yè)壞賬上升甚至倒閉，社會失業(yè)率提高，居民收入下降，消費下降，再進一步導致社會蕭條，社會陷入惡性循環(huán)。

其次，通縮會加劇貧富差距。在通縮環(huán)境下，窮人的工資不但不會上漲，甚至還會下跌，失業(yè)人口增加又使得全社會的窮人總收入進一步下降。對窮人而言，付出與原來同等的勞動，產品的數(shù)量也相同，但銷售的收入卻下降了，養(yǎng)家糊口更難了而不是更容易了。與此同時，富人的錢多，而且購買力越來越強。物價每下跌一個百分點，就意味著富人占有的財富上升了一個百分點。而窮人呢？物價下跌只意味著他要付出更多的勞動才能換回與原來等量的貨幣，而維持生計所需要的物資卻不會減少。如果持續(xù)通縮下去，兩極分化只會更加嚴重。

比如，對富人而言，他的1億元存款，在物價下跌一半的時候，相當于他的貨幣購買力倍增，這就是對普通人勞動價值的轉移加大了。而窮人呢？是有借款的，負擔更重了。

同時，通縮的前兆一定是高利率，此時，食利者收入激增，1億元存款每年的利息可能達到500萬元，而窮人一年的收入還不如富人一天的利息收入高。食利階層的日子越好過，社會的悲劇越嚴重！

也正因為如此，弗里德曼曾做出過判斷：出現(xiàn)貨幣危機造成貨幣數(shù)量嚴重下降，是導致經濟嚴重蕭條的必要和充分條件。

事實也正如此，古今中外的經濟衰退，無一例外全都發(fā)生在貨幣緊縮時期、沒有任何一例出現(xiàn)在溫和通脹時期。

通縮，意味著窮人要餓肚子、企業(yè)要停工、社會要停滯，通縮之惡，還需要更多描述嗎？

三、放水未必通脹

根據(jù)上述結論，我們其實可以推斷中國傳統(tǒng)王朝勢必衰敗的貨幣緣由。王朝新建之時，社會勞動力較少，少量的貨幣投放就容易激發(fā)起勞動者的工作積極性。所以，貨幣促進生產，社會逐漸進入良性循環(huán)。

但是，隨著王朝的興盛、人口的增加，社會上本來需要更多的貨幣供給。此時，王朝自身面臨種種困局，不得已而增發(fā)貨幣，其中的貓膩包括降低金屬貨幣中的貴金屬含量或者干脆印刷紙幣。本來，增發(fā)的貨幣應該進一步促進生產，只是此時社會流行貨幣往往還有硬通貨（比如白銀、黃金或其它含量較足的金屬貨幣），有錢人會借機囤積高價值貨幣，所謂的“劣幣驅逐良幣”，市面流通的是官方的垃圾貨幣，白銀黃金等貴金屬貨幣漸漸退出市場，其本質就是變相的貨幣緊縮——一方面是類似“法幣”的泛濫，另一方面卻是硬通貨購買力越來越強，結果就造成貧富分化越來越嚴重，社會由此出現(xiàn)動蕩。

回顧歷史，經濟一次次陷入周期性的衰退和興盛，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硬通貨時代的特有儲藏功能（注意，我們這里指的并不是儲蓄，而是儲藏，是將貨幣藏在家里或埋在地下不參與流通）。近現(xiàn)代歷史上，世界各國普遍從白銀本位過渡到黃金本位（歐美國家早在1870年前后就已經基本完成了貨幣本位的轉換），包括二戰(zhàn)后的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建立，美元也是錨定黃金的。這便意味著全人類發(fā)展的動力，將嚴重依賴于黃金的產量。如果黃金的增量不足，則必然導致一次又一次的通縮，人類社會的動蕩是難以避免的。從這個意義上上說，尼克松放棄黃金本位，是人類社會擺脫貨幣羈絆的最重要的一步。

所以，現(xiàn)在還有人不斷叫嚷要恢復黃金地位、增加黃金儲備，實在是認不清大勢之舉。現(xiàn)在，還有人在鼓吹比特幣、萊特幣等數(shù)字貨幣，其基本理由是這些貨幣需要耗費電力才能產生，因此屬于“實物貨幣”的變形。殊不知人類社會早已徹底放棄了實物貨幣，而且這種放棄，帶來了人類社會的繁榮昌盛。既然如此，又有什么理由從自由的世界回歸到實物的束縛時代呢？

不只是擺脫實物貨幣的束縛，隨著電子技術的發(fā)展，數(shù)字化貨幣的時代已經來臨。此時，我們才赫然發(fā)現(xiàn)，傳統(tǒng)的貨幣理論存在著嚴重的缺陷。

比如，弗里德曼有一個著名的論斷：通脹是一種貨幣現(xiàn)象。當然，他已經擺脫了古典經濟學的“貨幣多發(fā)一倍則物價上漲一倍”的機械論斷，而是提出了新觀點：“當貨幣數(shù)量的增長明顯超過產量增長的時候，通貨膨脹就會爆發(fā)”。他認為確鑿無疑的觀點是：每單位產量的貨幣數(shù)量增長得越快，則通貨膨脹率就越高。

其實，這種觀點仍來自于基本的貨幣量公式：MV=PT。在傳統(tǒng)經濟學家看來，只要M和V在增長，則P（價格）就一定會增長。只不過，古典派認為價格與貨幣是線性關系，新的貨幣主義則認為二者不是簡單的線性，需要考慮生產量而已。

但是，1992年到2013年，日本在長達21年的時間里，其消費者物價指數(shù)處于0增長狀態(tài)。但是這段時間日本的央行資產規(guī)模卻是在不斷擴張的。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1997年到2013年的16年間，日本央行資產總額從55萬億日元增長到224萬億日元，擴張足足3倍！而此間的日本GDP則只不過從523萬億日元下滑到503萬億日元——按照西方經濟學的理論，貨幣擴大3倍，經濟產出原地踏步，按說物價應該上漲啊?，F(xiàn)在呢，日本的物價卻保持著20多年原地踏步——說好的貨幣增加則物價上漲呢？不管是古典的還是現(xiàn)代的，你怎么解釋？

對于此種現(xiàn)象，西方經濟學解釋不了，傅海棠經濟學卻有很好的解釋：

1、物價上漲與貨幣增量不存在必然的線性關系。首先，負責任的政府不會放任紙幣濫發(fā)。物價上漲的根本原因是供給不足而不是貨幣發(fā)得太多。在貨幣增量保持適度的環(huán)境下，只要產出足夠，物價的漲幅是能夠被抑制的，貨幣購買力并不會因此而大幅度降低。

2、貨幣增發(fā)，其交易的對象是社會財富的存量。在一個健康社會中，財富的總量是不斷增加的，交易這些存量財富所需要的貨幣本來就在不斷增加。比如，1億元貨幣投入，蓋起一棟樓，它是財富。大樓蓋起來了，1億元貨幣又轉而去建造一條高速公路。公路建成了，它也是財富，但1億元還在。于是，這1億元又去修鐵路。如此周而復始地循環(huán)。對中國而言，市場流通的貨幣170萬億元，但這些貨幣對應的實物財富規(guī)?？赡茉缫殉^1000萬億元。如果要用于交易，現(xiàn)有的貨幣規(guī)模是根本不夠的！很多人用美國的例子做對比，是沒有道理的。美國3億人，其服務業(yè)GDP的規(guī)模超過12萬億美元，而中國13億人，如果服務業(yè)的規(guī)模也達到這個水平，相當于300萬億元人民幣！所以，美國的GDP是有水分的，其財富含量遠不如中國。

3、貨幣投放的力度應以能刺激經濟增長為前提，而不應考慮絕對數(shù)字。對于日本的貨幣增量無法促進經濟增長，有兩種解釋。其一是放水還不夠，即便是安倍經濟學時代，經濟的增長緩慢也說明貨幣投放還不足（2013-2017年，日本央行資產總量從225萬億日元增長到逾500萬億日元，增幅120%，而GDP名義增長不過6%，物價呢，最多只上漲3%然后又跌回去，等于完全沒有上漲）。其二，經濟增長與否，取決于財富公式的各要素是否滿足。即財富=f(勞動人口，勞動時間，資本總量，效率）。就日本而言，單純依靠資本因素，是無法有效刺激經濟增長的。

所以，如果不理解創(chuàng)造財富的過程各要素的作用，就無法解釋經濟現(xiàn)象。而對這一點，我們以后還會談。